求老舍写的《在烈日和暴风雨下》正文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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在烈日和暴风雨下
选自 老舍·《骆驼祥子》
六月十五那天,天热得发了狂.太阳刚一出来,地上已象下了火.一些似云非云,似雾非雾的灰气低低的浮在空中,使人觉得憋气.一点风也没有.祥子在院中看了看那灰红的天,打算去拉晚儿——过下午四点再出去;假若挣不上钱的话,他可以一直拉到天亮:夜间无论怎样也比白天好受一些.
虎妞催着他出去,怕他在家里碍事,万一小福子拉来个客人呢.“你当在家里就好受哪?屋子里一到晌午连墙都是烫的!”
他一声没出,喝了瓢凉水,走了出去.
街上的柳树,象病了似的,叶子挂着层灰土在枝上打着卷;枝条一动也懒得动的,无精打采的低垂着.马路上一个水点也没有,干巴巴的发着些白光.便道上尘土飞起多高,与天上的灰气联接起来,结成一片毒恶的灰沙阵,烫着行人的脸.处处干燥,处处烫手,处处憋闷,整个的老城象烧透的砖窑,使人喘不出气.狗爬在地上吐出红舌头,骡马的鼻孔张得特别的大,小贩们不敢吆喝,柏油路化开;甚至于铺户门前的铜牌也好象要被晒化.街上异常的清静,只有铜铁铺里发出使人焦躁的一些单调的叮叮当当.拉车的人们,明知不活动便没有饭吃,也懒得去张罗买卖:有的把车放在有些阴凉的地方,支起车棚,坐在车上打盹;有的钻进小茶馆去喝茶;有的根本没拉出车来,而来到街上看看,看看有没有出车的可能.那些拉着买卖的,即使是最漂亮的小伙子,也居然甘于丢脸,不敢再跑,只低着头慢慢的走.每一个井台都成了他们的救星,不管刚拉了几步,见井就奔过去;赶不上新汲的水,便和驴马们同在水槽里灌一大气.还有的,因为中了暑,或是发痧,走着走着,一头栽在地上,永不起来.
连祥子都有些胆怯了!拉着空车走了几步,他觉出由脸到脚都被热气围着,连手背上都流了汗.可是,见了座儿,他还想拉,以为跑起来也许倒能有点风.他拉上了个买卖,把车拉起来,他才晓得天气的厉害已经到了不允许任何人工作的程度.一跑,便喘不过气来,而且嘴唇发焦,明知心里不渴,也见水就想喝.不跑呢,那毒花花的太阳把手和脊背都要晒裂.好歹的拉到了地方,他的裤褂全裹在了身上.拿起芭蕉扇扇扇,没用,风是热的.他已经不知喝了几气凉水,可是又跑到茶馆去.两壶热茶喝下去,他心里安静了些.茶由口中进去,汗马上由身上出来,好象身上已是空膛的,不会再藏储一点水分.他不敢再动了.
坐了好久,他心中腻烦了.既不敢出去,又没事可作,他觉得天气仿佛成心跟他过不去.不,他不能服软.他拉车不止一天了,夏天这也不是头一遭,他不能就这么白白的“泡”一天.想出去,可是腿真懒得动,身上非常的软,好象洗澡没洗痛快那样,汗虽出了不少,而心里还不畅快.又坐了会儿,他再也坐不住了,反正坐着也是出汗,不如爽性出去试试.
一出来,才晓得自己的错误.天上那层灰气已散,不甚憋闷了,可是阳光也更厉害了许多:没人敢抬头看太阳在哪里,只觉得到处都闪眼,空中,屋顶上,墙壁上,地上,都白亮亮的,白里透着点红;由上至下整个的象一面极大的火镜,每一条光都象火镜的焦点,晒得东西要发火.在这个白光里,每一个颜色都刺目,每一个声响都难听,每一种气味都混含着由地上蒸发出来的腥臭.街上仿佛已没了人,道路好象忽然加宽了许多,空旷而没有一点凉气,白花花的令人害怕.祥子不知怎么是好了,低着头,拉着车,极慢的往前走,没有主意,没有目的,昏昏沉沉的,身上挂着一层粘汗,发着馊臭的味儿.走了会儿,脚心和鞋袜粘在一块,好象踩着块湿泥,非常的难过.本来不想再喝水,可是见了井不由的又过去灌了一气,不为解渴,似乎专为享受井水那点凉气,由口腔到胃中,忽然凉了一下,身上的毛孔猛的一收缩,打个冷战,非常舒服.喝完,他连连的打嗝,水要往上漾!
走一会儿,坐一会儿,他始终懒得张罗买卖.一直到了正午,他还觉不出饿来.想去照例的吃点什么,看见食物就要恶心.胃里差不多装满了各样的水,有时候里面会轻轻的响,象骡马似的喝完水肚子里光光光的响动.
拿冬与夏相比,祥子总以为冬天更可怕.他没想到过夏天这么难受.在城里过了不止一夏了,他不记得这么热过.是天气比往年热呢,还是自己的身体虚呢?这么一想,他忽然的不那么昏昏沉沉的了,心中仿佛凉了一下.自己的身体,是的,自己的身体不行了!他害了怕,可是没办法.他没法赶走虎妞,他将要变成二强子,变成那回遇见的那个高个子,变成小马儿的祖父.祥子完了!
正在午后一点的时候,他又拉上个买卖.这是一天里最热的时候,又赶上这一夏里最热的一天,可是他决定去跑一趟.他不管太阳下是怎样的热了:假若拉完一趟而并不怎样呢,那就证明自己的身子并没坏;设若拉不下来这个买卖呢,那还有什么可说的,一个跟头栽死在那发着火的地上也好!
刚走了几步,他觉到一点凉风,就象在极热的屋里由门缝进来一点凉气似的.他不敢相信自己;看看路旁的柳枝,的确是微微的动了两下.街上突然加多了人,铺户中的人争着往外跑,都攥着把蒲扇遮着头,四下里找:“有了凉风!有了凉风!凉风下来了!”大家几乎要跳起来嚷着.路旁的柳树忽然变成了天使似的,传达着上天的消息:“柳条儿动了!老天爷,多赏点凉风吧!”
还是热,心里可镇定多了.凉风,即使是一点点,给了人们许多希望.几阵凉风过去,阳光不那么强了,一阵亮,一阵稍暗,仿佛有片飞沙在上面浮动似的.风忽然大起来,那半天没有动作的柳条象猛的得到什么可喜的事,飘洒的摇摆,枝条都象长出一截儿来.一阵风过去,天暗起来,灰尘全飞到半空.尘土落下一些,北面的天边见了墨似的乌云.祥子身上没了汗,向北边看了一眼,把车停住,上了雨布,他晓得夏天的雨是说来就来,不容工夫的.
刚上好了雨布,又是一阵风,黑云滚似的已遮黑半边天.
地上的热气与凉风搀合起来,夹杂着腥臊的干土,似凉又热;南边的半个天响晴白日,北边的半个天乌云如墨,仿佛有什么大难来临,一切都惊慌失措.车夫急着上雨布,铺户忙着收幌子,小贩们慌手忙脚的收拾摊子,行路的加紧往前奔.又一阵风.风过去,街上的幌子,小摊,与行人,仿佛都被风卷了走,全不见了,只剩下柳枝随着风狂舞.
云还没铺满了天,地上已经很黑,极亮极热的晴午忽然变成黑夜了似的.风带着雨星,象在地上寻找什么似的,东一头西一头的乱撞.北边远处一个红闪,象把黑云掀开一块,露出一大片血似的.风小了,可是利飕有劲,使人颤抖.一阵这样的风过去,一切都不知怎好似的,连柳树都惊疑不定的等着点什么.又一个闪,正在头上,白亮亮的雨点紧跟着落下来,极硬的砸起许多尘土,土里微带着雨气.大雨点砸在祥子的背上几个,他哆嗦了两下.雨点停了,黑云铺匀了满天.又一阵风,比以前的更厉害,柳枝横着飞,尘土往四下里走,雨道往下落;风,土,雨,混在一处,联成一片,横着竖着都灰茫茫冷飕飕,一切的东西都被裹在里面,辨不清哪是树,哪是地,哪是云,四面八方全乱,全响,全迷糊.风过去了,只剩下直的雨道,扯天扯地的垂落,看不清一条条的,只是那么一片,一阵,地上射起了无数的箭头,房屋上落下万千条瀑布.几分钟,天地已分不开,空中的河往下落,地上的河横流,成了一个灰暗昏黄,有时又白亮亮的,一个水世界.
祥子的衣服早已湿透,全身没有一点干松地方;隔着草帽,他的头发已经全湿.地上的水过了脚面,已经很难迈步;上面的雨直砸着他的头与背,横扫着他的脸,裹着他的裆.他不能抬头,不能睁眼,不能呼吸,不能迈步.他象要立定在水中,不知道哪是路,不晓得前后左右都有什么,只觉得透骨凉的水往身上各处浇.他什么也不知道了,只心中茫茫的有点热气,耳旁有一片雨声.他要把车放下,但是不知放在哪里好.想跑,水裹住他的腿.他就那么半死半活的,低着头一步一步的往前曳.坐车的仿佛死在了车上,一声不出的任着车夫在水里挣命.
雨小了些,祥子微微直了直脊背,吐出一口气:“先生,避避再走吧!”
“快走!你把我扔在这儿算怎回事?”坐车的跺着脚喊.
祥子真想硬把车放下,去找个地方避一避.可是,看看身上,已经全往下流水,他知道一站住就会哆嗦成一团.他咬上了牙,郯着水不管高低深浅的跑起来.刚跑出不远,天黑了一阵,紧跟着一亮,雨又迷住他的眼.
拉到了,坐车的连一个铜板也没多给.祥子没说什么,他已顾不过命来.
雨住一会儿,又下一阵儿,比以前小了许多.祥子一气跑回了家.抱着火,烤了一阵,他哆嗦得象风雨中的树叶.虎妞给他冲了碗姜糖水,他傻子似的抱着碗一气喝完.喝完,他钻了被窝,什么也不知道了,似睡非睡的,耳中刷刷的一片雨声.
到四点多钟,黑云开始显出疲乏来,绵软无力的打着不甚红的闪.一会儿,西边的云裂开,黑的云峰镶上金黄的边,一些白气在云下奔走;闪都到南边去,曳着几声不甚响亮的雷.又待了一会儿,西边的云缝露出来阳光,把带着雨水的树叶照成一片金绿.东边天上挂着一双七色的虹,两头插在黑云里,桥背顶着一块青天.虹不久消散了,天上已没有一块黑云,洗过了的蓝空与洗过了的一切,象由黑暗里刚生出一个新的,清凉的,美丽的世界.连大杂院里的水坑上也来了几个各色的蜻蜓.
可是,除了孩子们赤着脚追逐那些蜻蜓,杂院里的人们并顾不得欣赏这雨后的晴天.小福子屋的后檐墙塌了一块,姐儿三个忙着把炕席揭起来,堵住窟窿.院墙塌了好几处,大家没工夫去管,只顾了收拾自己的屋里:有的台阶太矮,水已灌到屋中,大家七手八脚的拿着簸箕破碗往外淘水.有的倒了山墙,设法去填堵.有的屋顶漏得象个喷壶,把东西全淋湿,忙着往出搬运,放在炉旁去烤,或搁在窗台上去晒.在正下雨的时候,大家躲在那随时可以塌倒而把他们活埋了的屋中,把命交给了老天;雨后,他们算计着,收拾着,那些损失;虽然大雨过去,一斤粮食也许落一半个铜子,可是他们的损失不是这个所能偿补的.他们花着房钱,可是永远没人来修补房子;除非塌得无法再住人,才来一两个泥水匠,用些素泥碎砖稀松的堵砌上——预备着再塌.房钱交不上,全家便被撵出去,而且扣了东西.房子破,房子可以砸死人,没人管.他们那点钱,只能租这样的屋子;破,危险,都活该!
最大的损失是被雨水激病.他们连孩子带大人都一天到晚在街上找生意,而夏天的暴雨随时能浇在他们的头上.他们都是卖力气挣钱,老是一身热汗,而北方的暴雨是那么急,那么凉,有时夹着核桃大的冰雹;冰凉的雨点,打在那开张着的汗毛眼上,至少教他们躺在炕上,发一两天烧.孩子病了,没钱买药;一场雨,催高了田中的老玉米与高粱,可是也能浇死不少城里的贫苦儿女.大人们病了,就更了不得;雨后,诗人们吟咏着荷珠与双虹;穷人家,大人病了,便全家挨了饿.一场雨,也许多添几个妓女或小贼,多有些人下到监狱去;大人病了,儿女们作贼作娼也比饿着强!雨下给富人,也下给穷人;下给义人,也下给不义的人.其实,雨并不公道,因为下落在一个没有公道的世界上.
祥子病了.大杂院里的病人并不止于他一个.
作 者 生 平:
老舍,原名舒庆春,字舍予,满族人,他生于北京一个贫民家庭,小学后,因家贫考入北京师范学校,毕业后,曾当过中学老师,1924年赴英国讲学,并开始写小说,1930年回国,任大学教授,在此期间创作多部长短篇小说,他的作品还涉及剧本、鼓词、京剧等.语言贴近人民生活,被称为“人民艺术家”.老舍先生热爱祖国,积极从事文艺组织领导和文学创作工作,1966年“文化大革命”开始后受到残酷迫害,于8月24日不幸逝世.